张丰:被强加的现代与被遗忘的兄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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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中,居住在凉山的彝族,其命运为什么是独特的?《我的凉山兄弟:毒品、艾滋病与流动青年》提供了迄今为止最好的解释。
台湾人类学者刘绍华的这本书,最初作为博士论文用英语出版,后用中文改写,在台湾出版后获得几次大奖。由于大陆能够读到台版的人寥寥可数,这本书最近在大陆出版,仍是让人欣慰的事情。
▍一
2002年,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人类学博士学位的台湾女子刘绍华,第一次来到凉山。从西昌乘坐10个小时的巴士,才抵达利姆(一个山谷中的乡镇)。凉山是四川省艾滋病疫情的重灾区,而利姆则是“震中”。
一个如此偏僻的地方,为何会爆发艾滋病疫情?刘绍华回到哥大,调整了自己博士论文的方向,准备以利姆为中心,展开深入的人类学调查。2003年和2004年的夏天,她孤身一人返回凉山,进行前期准备。2004年12月,她正式进入利姆,这一次她待了整整一年。
当然,事情远远没有上面概述得这么顺利,她刚到不久警方就找上门来,要求她离开,从来没有境外人士能在凉山农村超过1个月,她也不能例外。在多位官员朋友的帮助下,刘绍华最终得以长期停留在利姆。
这一年,刘绍华常在利姆乡卫生院的简陋房间内暗自流泪。“常有当地友人死于艾滋、海洛因过量或注射不当,当地农民承受的不公正待遇经常大喇喇地上演。”一天,她去探望卧病多时的朋友,他的艾滋病发了,恐来日无多。见到刘绍华,他只能勉强撑起身招呼。在和彝族朋友长期相处后,刘绍华已经学会“务实之道”。她看望病人,带的是现金,而不是礼物,这会给贫困的患者实际的帮助。
归途中,正当她脱下鞋子,准备涉溪而过时,朋友的儿子追了过来,递给她一包米和一只母鸡,说是祖母的谢意。一只母鸡对于一个贫困户而言,也算难得,刘绍华想拒绝,但是小朋友坚持,她只好收下。那只母鸡在她左腋下咕咕叫,它的体温,是独行落泪的刘绍华唯一可恃的温暖。
彝族,是一个沉默的民族,比藏族和维吾尔族更沉默。在成都,彝族人随处可见,但是你在媒体上很难看到他们的故事。这是一种有意的屏蔽,他们在大地上行走,但却很难留下印迹。刘绍华,这个台湾女子,最终却成为了沉默彝族的代言人。
▍二
刘绍华考察凉山的核心角度是现代性。现代性是一个时髦词汇,甚至是一个已经过时的概念。中国的很多问题,都可以放在现代性话语体系中来探讨,但是凉山的毒品和艾滋病问题,也许是最独特的。
“彝族”作为一个“民族”,本身就是一个现代性结果。20世纪50年代,刚刚取得政权的共产党依据斯大林民族理论,展开了中国史无前例的民族识别计划,无数少数民族由政府划界命名定案,最终被分成了一个汉族与五十五个少数民族,凉山的诺苏人就这样和云南、贵州其他较接近的族群一起,被整合分类为一个由国家创造的新兴民族——“彝族”。
“成为彝族”是彝族故事的开端,也是整个故事的本质,它暗示出从一开始,彝族就没有能力来把握自己的命运。
因此,尽管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,也用“我们彝族”来称呼自己,但是在《我的凉山兄弟》中,刘绍华使用的却是“诺苏人”的概念。使用“诺苏人”的好处是,可以把“彝族”的故事向过去延伸。现代性对诺苏人的影响,可以追溯到1910年。这一年,诺苏人开始种鸦片,并且把鸦片卖给外面的汉人。鸦片种植让诺苏贵族财富大增,他们购买枪支弹药,组建武装,不时到山外面俘虏一些汉人来做奴隶。在1949年前,吸鸦片在诺苏人中间是地位的象征,只有拥有财富或权力的人才有资格。
50年代国家首先通过人口普查和命名,通过建立户口制度,创造出一个“彝族”。在社会主义改造的过程中,有的地方被称为“资本主义改造为社会主义”,而“彝族”则是从“奴隶社会改造到社会主义”,其跨度是最大的。在历史教科书中,这被称为最大的成绩,但是诺苏人所经历的痛苦,恐怕也是最大的。要让诺苏人跑步进入新社会,培养他们对国家的认同,就必须把广大的“奴隶”从贵族手中解放出来。于是,很多贵族就被定义为“土匪”,而贵族本身是拥有小型武装的,“剿匪战”就不可避免。在武装斗争中,很多贵族被打死,“家支”的影响力被削弱。在诺苏文化中,“家支”是和汉族中的家族不同的概念,最大区别是对社会的影响力,广袤的诺苏人居住区,由为数不多的“家支”控制。最后,汉族干部、翻身做主人的底层诺苏人、愿意和新政权合作的贵族一起,组成新社会的权力层。
刘绍华把这个过程命名为“社会主义现代性”。这种现代性的最大特点就是强大的外力推动,大陆各地都经历了这个过程,但是“少数民族”自从被定为“少数”那天起,就注定了其过程比汉族地区更为复杂。对彝族来说,作为“20世纪50年代中国仅存的奴隶社会”,国家通过贴标签的方式,宣布彝族是“落后”的。50年代,毛泽东要求党员干部及知识分子从事“少数民族工作”,到少数民族地区“拯救落后民族”,在这样的运动中,彝族最终会把这种概念内化,认为“我们的文化、社会和人民素质,真的落后不如人”。
这种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上的“进步民族观”,忽视了各民族的文化更大程度上只是不同和差异,而不是先进和落后。建立在这种认知上的“改造”,其实就是消除差异。“这种现代主义的治国之道,目的是把社会变得清晰可辨。”而建立在亲属关系上的诺苏文化,在这种“现代”目光的注视下,又有太多的含混之处,其转型注定是痛苦的。比如,诺苏人中流行的宗教活动,会理所当然地被定义为“迷信”,从事宗教活动的毕摩,被打击之后只能偷偷进行,他们开始接受汉语的概念,把这种行为称为“干迷信”,但在内心深处,却很难认同“迷信”就是负面的。
这样,经过长达20多年的努力,诺苏人最终就成为了需要进步的彝族。和其他经历了挫折的地区一起,诺苏人迎来了这个国家的改革开放,他们以“落后”的姿态进入了第二次“现代性”实践。
▍三
伴随改革开放的,是农村人口大量流向城市。诺苏人也不例外,他们的目的地是成都、昆明、西安等地,这些漫长的火车可以抵达的地方。
刘绍华把这个过程定义为全球化下的“资本主义现代性”。在这个过程中,很不幸,诺苏青年遇到了海洛因和艾滋病。诺苏人对毒品并不陌生,1949年之前,诺苏地区曾大量种植鸦片,吸食鸦片是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,他们并没有“毒”这个概念。80年代开始,中国的海洛因绝大多数都来自缅甸,海洛因的价格也以距离缅甸远近而定、昆明最便宜,其次是成都,西安,北京则最贵。而凉山,则是最重要的运毒通道必经地之一。
诺苏青年来到大城市,和汉族青年不同的是,他们是“少数民族”,语言不通,而在文化上又被定义为“少数”。诺苏青年注定不能融入当地社会,最开始,他们甚至连建筑这种苦力的工作都找不到。为了活下来,他们能做的最多就是偷。刘绍华对此进行了大量的访谈,在诺苏青年心目中,偷汉族的钱,并没有道德负担,而是一种成就,这和他们的前辈俘虏汉族过来做奴隶是一样的。他们回到凉山,绝不偷盗。同样,贩卖毒品对他们来说,也只是找钱的手段。当时的成都火车南站,诺苏人吸毒是很常见的场景,甚至有人在马路边公然吸毒,很多女性,因为跟随自己的丈夫到成都闯荡,很快就从事了贩毒的买卖。
“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。没钱,不好耍。想跑出去外头看看,去赚钱……不怕警察,警察抓不到,怕就耍不了嘛!偷得到钱,外头就好耍。我常常回家,在家里天天想出去,好朋友都在成都耍嘛!我的技术有点好,只被劳改一次。”很多诺苏青年,这样向刘绍华津津有味地讲述自己的事迹,在外面的日子,偷钱,吸毒,劳改,都是那么闪亮,讲述这些事时,他们的语气充满自豪。对他们来说,去外面看世界,是新时期的历险。“用一种隐喻方式来说,诺苏年轻人因为贪玩、吸毒,或为各种机会而流动到都市,似乎变成了一种当代‘男子成年礼’”。人类学家把成人礼称为一种“中介阶段”——在离开旧秩序之后与形成新规范之前,一个令人深思反省的阶段。
刘绍华认为,这种他们无以名之却清楚感知的新兴现象,标示出这一代诺苏青年自发且独特的时代适应表现。他们对城市的向往、随时准备探险的态度、应付孤寂的能力等等,都是诺苏男性认同的测试与挑战。80年代到90年代期间,那群为了寻乐探险而流动到都市的诺苏青年中,有不少吸过毒、贩过毒、偷窃过,也被关过,如今已不再年轻,许多人不愿再在都市里悲惨地生活。由于政府的取缔和利姆当地社会的控制,有四成的吸毒者最后成功戒毒。出走——回归,这是一个命运的循环,对个体来讲,其现代性体验无疑是苦涩的。
很不幸,有少数诺苏青年从未完成这个“成年礼”。有人死于用药过度或注射不当,也有人在牢中过世。更有人难以自拔、狼狈度日,既无法在都市中挣得一席尊严之地,也无法回到利姆重新安顿生活,他们进退失据,卡在中间,离曾经梦想中的男子汉形象渐行渐远——当然,他们不是最惨的,还有不少人染上了艾滋病。
▍四
艾滋病的流行,是现代性所造成的一大恶果。在全球化时代,后发国家想迎头赶上,却收获了艾滋病的流行,而由于制度问题,在防治艾滋病方面,又注定不够得力,这是双重的悲剧。
刘绍华对利姆乡艾滋病的考察,着重在分析其防治的困境,而其中最精彩的部分,则是揭示了被移植和创造的艾滋病“污名化”。2002年,刘绍华第一次造访利姆时,立即被路旁墙上斗大的红、白标语所吸引,“远离毒品”“洁身自好”“伸出你的手,给艾滋病人一份关爱”……中国农村的标语,其实是一种政治口号,通常意味着标语所昭示的事情,已经严重到了政府要强力介入的程度,比如广为人知的计划生育宣传。利姆墙上标语,显示出艾滋病人正遭受到很严重的歧视与污名化。
刘绍华走访发现,最初诺苏人根本不歧视艾滋病人。这和现代传媒的不发达有关,也和诺苏传统文化中对死亡的理解有关。有钱的艾滋病人死亡,参加葬礼的有好几百人,而一贫如洗者去世,不管其是否患艾滋病,参加葬礼的人都很少,这反映出金钱观念对诺苏社会的冲击已经非常有力,但是艾滋病,却并没有对大家造成恐慌。活着的艾滋病人,家人和亲属,都不会对其心生厌恶之心,等他们死去,葬礼也如常人。
这一切在政府介入之后被戏剧性地改变了。2001年,中国同英国合作,在利姆推行防治艾滋病的“中英项目”。这一项目的核心诉求是,为艾滋病患者进行定期的检查,对贫困的艾滋病患者进行经济上的帮扶,比如帮助他们养猪。但是,这一项目的推行,由于不了解也不尊重利姆当地情况,最终失败了。由于当地人诺苏人最初对艾滋病没有概念,也不感兴趣,中英项目最初用发放现金的方式来鼓励大家去检查、登记,甚至让一些诺苏人认为,艾滋病是一种可以挣钱的疾病。
当然,最讽刺的还是对艾滋病污名化的横向移植。项目组的经验是,在国际社会,甚至在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,艾滋病普遍遭受到污名化的情况。因此,他们一到利姆,就开始推行这种去除污名化的工作。很多诺苏人即使能说少量汉语,对墙上的“不要歧视艾滋病人”也是既没概念,又不感兴趣。中英项目的反艾滋污名口号和实践,不仅对利姆乡民毫无帮助,反而很不幸地影响了当地受过教育的少数人口,尤其是乡干部、卫生人员和小学老师。随处可见的标语口号让他们备感压力,在和他们的日常交谈中,刘绍华常听到他们对感染者的道德责难。项目组反复解释和强化“不要歧视艾滋病人”,让诺苏人产生了对艾滋病的负面诠释和恐惧心理,反而在诺苏人心中创造出了“歧视”。
如书名所示,《我的凉山兄弟》尽管是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,也不乏深度的理论分析,但更可贵的是它的情感维度。在成都,每年冬天都有大量的人利用周末去西昌晒太阳,享受美食和干净的空气,但是很少有人注意身边的彝族人,更不用说“兄弟”了。一边是“我们”,一边是少数的“他们”,这种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。这是“现代性”使然,是特殊国情使然,也是大多数普通人的态度使然,因此,“兄弟”就是一种真正的召唤。
▲《我的凉山兄弟:毒品、艾滋与流动青年》/刘绍华 著/三辉图书、中央编译出版社/2015.9
(本文原标题:《成为“彝族”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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